第六十章-《少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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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得迷迷糊糊时,椅子忽然被人踹了一脚,徐晚星一惊,“嗯”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讲台上,高三才走马上任的英语老师正看书讲题,闻声抬头,朝她看过来,“怎么了,徐晚星?”

    “没事没事。”她赶紧正襟危坐,拿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

    课堂秩序恢复后,她偷偷回头,看见乔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下课后,他果不其然拎住了假意要去厕所、实则是想尿遁的她。

    “怎么又睡着了?”

    “昨晚刷题刷太晚了。”

    “你自己数数,这是一星期来第几次了?”

    “嗨呀,下次不会了。”她竖起四根手指,认真脸,“我发誓——”

    “去洗把脸。”乔野把她的手摘下来,打断了她的话,在她去厕所的途中,泡好了速溶咖啡,放在她桌上。

    徐晚星回来后,看着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失神片刻,鼻尖发酸。

    那天夜里,父母都睡下了,乔野轻手轻脚出了门,大步往窄巷走。

    他拎了盒咖啡,爬上木梯,原本想当面提醒徐晚星劳逸结合,不要太晚睡,却看见书房一片漆黑,不见人影。

    已经睡下了?

    他一顿,迟疑片刻,还是发信息问徐晚星:“在干什么?”

    好几分钟时间过去了,没有得到回复,他把手机放回兜里,重新爬下木梯,回到了家里。直到睡前,才收到她的信息——

    “刚才在刷题,没看到信息。”

    黑暗里,乔野定定地看着发光的屏幕,目光微动。

    桌上,那盒崭新未拆封的咖啡还立在远处,孤零零的影子被月光拉长。

    隔日,他在教室里又一次把徐晚星从睡梦里唤醒。

    “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语气不善,面色不虞。

    “不是说了在刷题吗?”徐晚星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徐晚星。”

    “啊?”

    “看着我的眼睛,考虑清楚再作答。”

    她放下揉眼睛的手,抬头对上乔野严厉的视线,笑了,“干嘛啊你,突然摆出这种表情,你以为你是师爷啊?”

    “回答问题。”

    “回答过了啊,在看书,在刷题。”

    “书房一片漆黑,你打手电刷题?”

    徐晚星微微停顿片刻,大大咧咧笑了,“书房的灯泡坏了,家里没有备用的,我在卧室看的书。”

    稍许的沉默后,乔野审视着她,“真的?”

    “骗你干什么?”她笑得没心没肺,拍拍他的肩,“安心复习你的,少胡思乱想。”

    *

    徐晚星故态复萌,又开始频繁出入茶馆。

    第三次把她从茶馆里拎出来时,徐义生货真价实地恼怒了。

    “跪着,不叫你起来,不准起!”

    他拿着鸡毛掸子,面色铁青,指着徐晚星。

    “你都高三了,还有三个月不到就要高考了,这时候跑去打麻将?”

    徐晚星一言不发,和之前两次一样,随他骂,她无话可说,只低着头跪在那里。看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徐义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只有罚跪,他几乎从不对女儿动手,鸡毛掸子起到的恐吓作用大于实际效果。可今日他实在无法纵容,咬牙朝她手臂上重重地给了一下。

    “说,知道错了没?”

    徐晚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认错!”徐义生又给了她一下。

    他看见她浑身都绷紧了,牙关咬得更紧,依旧不做声。

    鸡毛掸子高高举起,却久久落不到她身上,先前的两下已经耗尽了他的怒气。舍不得打,又骂不出名堂来,徐义生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徐晚星,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一直不吭声的人终于松了口,“我不要你死。”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我看你就是想气死你爹!”

    她的视线一直凝固在地板上,却还是那一句:“我不要你死。”

    这样的态度令徐义生一愣,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放缓了语气,“你听爸爸的话,好不好?好好高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去年不是表现得挺好?怎么忽然又故态复萌了?”

    徐晚星不说话。

    他试探着开口:“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闷在心里没有用,要不你告诉我,咱们父女俩一块儿解决。”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他看见徐晚星缓缓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轻声问:“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纸终究包不住火,徐义生没想到,瞒了大半年,还是叫徐晚星知道了他的病。这一夜,父女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

    “我有病没病都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你的前途!”

    徐晚星还跪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倔强地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心目中的头等大事各有不同。”

    “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徐义生把手一挥,“徐晚星,你给我安安分分参加高考去。我告诉你,你要是自毁前程,你爹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我不要你死。”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乎变成了复读机,只剩下这一句。她抬头看着徐义生,眼圈都红了,嘴上却无比强硬,“我不管你瞑不瞑目,总之我不许你死。”

    这些年里,徐晚星一直是个坚强的姑娘——

    在摊子上帮忙时烫伤了手,她不哭;幼年时被欺负了,未学跆拳道的她毫无还手之力,她不哭;在学校挺身而出闯了祸,回家被罚跪,也不哭。

    可是今日,她直挺挺跪在搓衣板上,抬眼看着父亲,无数次重复那句不要他死,眼里是滚烫热泪,收不回,却又强忍着不肯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可内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她要比他挺得久。

    这一次,谁都别想动摇她。

    徐义生的声音也沙哑了,“起来,别跪了。”

    她还是不动。

    “徐晚星,你就听爸爸的话吧,成吗?我是粗人,没文化,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你养大了。”他抬高头,兀自忍住眼中的酸楚,“大家都说我成就了你,把你从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养到这么大,健健康康、活蹦乱跳,但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是你成就了我。”

    “如果没有你,我就是个一无所长的穷摊贩,家不成家,人不人、鬼不鬼。”

    “可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除了穷和残疾,除了坏脾气和没文化,好像也有了一点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有了希望,有了信心,有了动力,也有了骄傲。”

    他抬手捂住眼睛。

    “我从来都不爱夸你,只会批评你。可是晚星啊,你是爸爸的骄傲。一直都是。”

    眼泪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淌下。中年男人两鬓斑白、手掌粗糙,唯一明亮的是那双眼,一直热情如火,一直充满鲜活的爱与怒,然而此刻也被泪水模糊,不复往日的神采。

    “你不能放弃前途,你还有大好的未来。我养你一辈子,从来不期望你大富大贵,将来回报我什么养育之恩。唯一的心愿就是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有生之年,绝不拖累你,能看着你好好的。”

    “好好读书,好好参加高考,将来念一所好大学,别学你爹这样,吃了没文化的亏,活该穷一辈子,好不好?”

    徐义生说了好多的话,仿佛这辈子的说教加起来,也不及今日这样深刻。

    未尝没有怀疑过老天不公,它示他以残疾,赠他与贫穷。富贵健康,平安喜乐,阖家团圆,到头来一件都没有。

    得知病情的头一个月,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倒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无法承受病痛,哪怕在手术台上因麻醉而渐渐昏迷,又因药效褪去、被疼痛唤醒,他也不曾害怕。唯一害怕的是,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徐晚星该怎么办。

    他的小姑娘还没有来得及冉冉升起,还没有大放光芒,若他离去,这世上还有谁来爱她?

    黑暗里,他在病床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怕没人爱他,不怕剩下的路满是艰难险阻,只怕未来更长的日子里,他无法再陪她走下去。

    不管是谁生下了晚星,丢掉她是个天大的错误。她那样可爱,那样懂事,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一切。奈何他徐义生没本事,只能这样粗糙地将女儿养大。可他知道,若是晚星的亲生父母知道她是这样好的孩子,一定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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