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终老-《宫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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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喜欢女孩子。”她笑道,“白白软软的小姑娘,亲你一口心都化了。不怕你笑话,从前我还没进宫的时节,一心想找个普通举子成婚,他做个清闲小官就好,钱不用太多,生上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晚上啊,点一盏灯,他教孩子们念书,我给他们缝衣裳……不瞒你说,我现在偶尔做梦还梦见这个呢。”
她说着就笑起来:“没出息吧,人生那么长,我只想要两三间瓦房一个小院子,真是太没追求了。”
大约上天听到了我们的话,小四媳妇第三胎生下来,确实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
这是我们孙辈里头第一个女孩,大家都高兴疯了,嘉乐长忆康乐齐齐到恭王府看小侄女,越看越眼红。康乐和长忆只头胎生了儿子倒也罢了,可怜的嘉乐出嫁九年生了四个男孩,活活被四个皮小子折磨得年纪轻轻的就开始满地掉头发,现在看了这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抱在怀里不撒手非要拿四个儿子跟小四换。
小四:三姐姐,子曰……
最后的结果是孩子没换成,嘉乐被说教了一顿头发掉得更多了,阿瑾心疼得不得了,打算揍小四一顿的时候被“诗云”云得头脑混乱,回家跟嘉乐一起掉发一起做秃头夫妻。
德太妃心满意足地抱上小孙女,恨不得把她揣在兜里随时抱出来看一看,孩子还不满百日就开始看自己的库房里有什么能给她的乖乖小心肝做嫁妆。
这小闺女叫大家捧在手心上长到三岁,会甜蜜蜜地叫德太妃“祖母”,然后甜蜜蜜地亲她一口,德太妃心满意足,阖目长逝。
她一向知足常乐,临终前对我说:“我这一生也算得上很好,没吃过什么苦,平平安安就到了今日,又有儿孙送终,在这宫里已算得上极好极好了。不过”,她笑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惦念我想要的小院子,来生咱们不要再在宫里相见了。来生……”
她说到这笑得眉目如画:“来生……我要在我的院子里种爬山虎,你若经过一个墙头爬满爬山虎的院子,记得敲门向我讨碗水喝。”
好像怕我忘了似的,她拉着我的手又重复了一遍:“你别忘了,路过我的院子要敲门向我讨水喝。”
长思登基的第五年,婉婉生了两个儿子,兄长皆受重用,稳坐中宫,有朝臣提议选秀,结果这次选秀有几个秀女互相陷害,生生弄出了一条人命。皇上大怒,下令彻查,结果查出有背后下毒的,有收受贿赂的,有言语之间不敬赵皇后的……皇上以此为由头,牵出了朝中几个大臣,或斩首或流放或罢官,选秀也就不了了之。朝臣明白帝王的心思,再加上中宫有子,从此再鲜少提选秀的事。
长念满二十岁以后,不知怎么的,一向乖巧听话的孩子叛逆期突然到来,非要到边境去投军,他哥哥姐姐拦不住,告状告到我这里,我叹了一口气说,由他去吧。
长念跪在我跟前一脸愧色,我倒是看得开,我对他说:“去吧,到处去走一走也好,到了辽西见了周老将军,代我跟他问声好,他是你三姐姐的舅舅,是……是先帝的忠敏皇贵妃的三哥。你可记得忠敏皇贵妃?你小时候她给你做过好多好吃的,她走的时候你才八岁呢。”
“你要跟他说,你三姐姐很好,跟你三姐夫很恩爱,你不要忘了。”
他说:“记得的,孩儿一定替母亲把话带到。”
三年后,长念剿匪有功,意气风发地回了京都,带着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女孩,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一直在长念身边叽叽喳喳,长念不理她,嘴角却一直弯着。
那女孩子姓周,第一次进宫就送了我一把上好的匕首,又围着婉婉咋咋呼呼地喊:“你真的好好看啊!你这么好看,不如跟我去辽西吧!在宫里有什么意思啊!”
长思长念齐齐黑了脸。
最终她没有带着婉婉回辽西,自己倒是留在京都做了我的小儿媳妇。
小四的闺女八岁那一年,无意间跟我们说起她舅舅家表哥的事,王太妃拉着她问了许多她外祖父外祖母的事情,晓得他们最小的儿子都生了第二个孩子,正要摆满月宴,高兴得做了一桌子小姑娘最爱吃的菜。
那日之后她就卧病在床,再也没起来。
春天的时候,看着窗外青翠的柳色,对我和宋太妃说:“咱们是三十五年前的今天进宫的呢。”
三十五年啊,三十五年,人事成沙,连春光都老了啊。
王太妃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微风:“遇见你们我很高兴。他如今子孙满堂,我也很高兴。”
停了许久,她又很轻很轻地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她的眼角终于滑下了一滴泪。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她于未央宫向我倾吐心事,高高扬起头来,连一滴泪都不肯落下。
王太妃一去,跟她最好的宋太妃也倒下了,到了秋天,她笑眯眯地对我说:“对不住啦,我死了就算了,还要留一个写了一半的话本子给你们,你们不许生气啊。”
温贵太妃气得捏了一下她的脸:“死了都能作妖,你个死丫头。”
我说,你把话本子写完再走,好不好啊。
她阖了阖眼,突然问:“你们知道,这宫里这么多姐妹,我最羡慕谁吗?”
“我最羡慕王家姐姐,至死都有一个心上人可以牵挂。”
“这深宫里多少人,这一生来不及爱上别人,也来不及被别人爱上,就这么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我的话本子有没有结局有什么关系呢……这深宫里多少人,自己连一个故事都没有,就结束了。”
“我好羡慕她啊,我是真的羡慕她!”
她这一生写了很多话本子,给每个女孩子都安排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弥留之际一声悲啼。
这宫里故人一个接一个地走,长思怕我和温贵太妃寂寞,不仅日日跟婉婉和孩子们来陪我们吃饭,还经常让他的兄弟姐妹们到宫里小住。小孙子小孙女在我们跟前跑来跑去,吵架又和好,我们只是笑吟吟地瞧着,瞧着瞧着他们就长大了,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开始喊我“老祖宗”。
温贵太妃一直到死都没放下她的针线。
她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月色很好,她给我看她新绣的大作,是一幅双面绣大围屏,八个年轻女子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画面中央先皇后搂着个小姑娘斜靠在躺椅上,含笑凝神,似在倾听,一旁贤妃坐于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账篇子。右侧淑妃手持托盘,托盘上俨然是她的拿手好菜蟹粉红烧狮子头,王太妃弯着腰正在摆盘,而我正瞧着淑妃笑,眼神灿若星子。左侧宋太妃双手背在身后,分明是她平日说书的模样,德妃神情急切,手上还扯着温贵妃的袖子,而温贵妃背对着我们,只能看见她手持绣绷,微微抬头看向宋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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