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华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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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这样挺好呀。”

    他看着远山,神色难辨:“不好,那样的话,我的复仇就失去意义了。”

    我其实很想提醒他,万一陈侯正被病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谁来给他一刀痛快了结,我去刺他搞不好助他一臂之力,这样就更没有意义了。但转念一想,乐于助人嘛,也是帮君师父积德,便忍住什么也没说。

    半个月后,君师父带着君玮下山,寻找一种药材,帮我修补身上的伤痕。临走时君玮安慰我:“你变成这个样子,肯定没人愿意娶你,没关系,别人不娶你,我娶你,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将鲛珠取出,辜负了我和父亲的心血。”

    我说:“娶了我你们君家就没后了。”

    他疑惑:“怎么会没后了?娶了你我肯定还要再纳几房小妾的嘛,哈哈哈。”

    结果被我乱棍打下了山。

    转眼六个月,枯树吐出新芽,我挖出埋在中庭老杏树下的一坛梅子酒,君师父就带着君玮回来,后面还跟着小黄。此前小黄误食君师父养来喂毒的小白兔,不小心食物中毒。那只小白兔估计是全大晁最毒的一只小白兔,身上百毒汇集,连君师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只好将它送到药圣百里越处请他试试,清了大半年才将一身毒素清完。

    小黄初见整容后的我,一时不能认出,龇牙咧嘴很久,我拿兔子肉给它吃,它也没有表现出高兴,反而将雪白的牙齿龇得更厉害。直到君玮抚摸它的耳朵柔声安抚他:“这是你娘,你不能跟爹爹在一起待得太久了就不认娘了啊,怎么你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娃。”小黄果然就过来亲密地蹭我。

    我说:“你才怀胎十月生出了它,你怀胎十月生出了他们全家。”

    君玮比出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我:“我还好心想娶你来着。”

    我说:“你能再生个老虎出来给我玩儿吗?能生出来我就考虑给你娶。”

    他愣了半晌,恼羞成怒地对小黄道:“儿子,咬她。”

    但小黄更加亲密地蹭了蹭我的手背。

    君师父带回的药材果然有奇效,制成膏糊抹遍全身,一天抹三次,五天之后,一身伤痕就消失殆尽。这个结果让我很满意,忍不住抹了一部分到额头上,但那毕竟是骨头里带出来的伤,痕迹依然明显。我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身体,想起八个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能想到如此生机勃勃的一副躯体,内里已然腐朽得不行了呢,倘若将鲛珠取出,不到半刻怕是就要化为灰烬吧。我想象这场景,觉得真是恐怖。

    第六天一大早,君师父来看我,后面跟着呵欠连天的小黄。

    门前两株桃树俏生生立着,枝头花开正艳,叶间还带着晨起的露珠儿。他把小黄打发去院子里扑蝴蝶,转头问我:“这半年来,华胥引揣摩得如何了?”

    我老实回答:“没有练习对象,没法长进。”

    他沉吟半晌,道:“阿蓁,你也知道鲛珠这件法戒器,凭自身之力仅能撑你三年而已。鲛珠靠吸食人的美梦修炼,如今它既附在你的体中,你要活得长久些,只能利用华胥引织出的幻境来吸食人的美梦性命。你是个善心的好孩子,怕做不来这些,但我千方百计将你救活,绝不想你只活三年。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他怕我想不通,但我很早就已想通,我不能只活三年,也不能滥杀无辜随意取人的性命。可这世上有多少人为已逝的人生后悔,华胥引能织出重现过去的幻境,让他们在这幻境里将从前修正,倘若有人沉湎于幻境不愿出来,甘愿奉出尘世的性命,那我们双方都求仁得仁。

    我说:“你可帮我找到什么好差事了?”

    君师父含笑点头:“不错,近日,你去姜国走一趟罢。”

    五日后,我抱着一把七弦琴,和君玮、小黄一同出现在陈国的边境小镇。其实君禹山离姜陈两国国境不远,步行三日即可到达,此次耽搁两日,主要在于我们骑了一匹马。这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时刻要防备小黄将代步的马匹吃掉,着实是件痛苦而浪费时间的事。终于,我们做出一个决定,将马匹烤烤吃了,带着小黄步行。大家饱餐一顿,行程立刻变得迅速。

    陈国与姜国交界之处,是一座绵延的山峦,因山中经常挖出玉璧,唤作璧山。我们想既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何不叫玉山,问过镇上居民,大家推测可能因为璧字笔画较多,显得有文化。

    我们到得正是好时候,倘若冬天,整座璧山都铺上一层厚厚积雪,经常发生雪崩,不是经验丰富的老猎户,根本不能穿过,只能绕道郢河。而现在这般,我们沿着山中小路,一边走一边还能欣赏沿途风景,实在赏心悦目。山间有淙淙溪流,我拿出水囊正欲取水,蓦然停住,君玮蹲在一旁掬水洗脸,洗完用衣袖擦擦,注意到我的动向,奇道:“怎么了?”

    穿过挡在面前的野蔷薇花丛,我指着前方:“这个你得看看,仔细看看,看人家是怎么花前月下的,也好积累点小说素材。”君玮神思一振,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对浓情蜜爱的年轻男女。男的一身织锦袍,女的一身云罗衫。因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单看身姿,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柳枝轻缠。他们背后大片不知名花海,旁边一株老树下,拴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分神去看小黄,它目光炯炯望着骏马,果然已经在流口水,但被君玮将后颈拎住,不得不表示克制。那男子俯身为女子摘下一朵艳红蔷薇,插在她的发间。女子伸手搂住男子的脊背,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君玮转头来遮我眼睛:“看多了容易长针眼。”我一边锁定目光看前面,一边打开他的手:“我也学点经验嘛。”他不为所动,不遮住我视线就不能善罢甘休,终于将我激怒,一把将他掀翻。

    就在此时前方陡生变故,我心中一紧,君玮转回头目瞪口呆:“这么快那男的就被女的压倒了?啊,这女的也太主动了,哎哎哎,怎么才亲上她就翻身跨马走人了?玩情趣也不是这么玩儿的,这多不人道啊。”

    我说:“情你个头啊情,你没看到那女的从背后刺了男的一刀啊,人是畏罪潜逃了。”

    君玮说:“啊?他们不刚还搂搂抱抱的吗?”

    终归是我没事找事,我和君玮本可撒手不管,但那男子倒下去的身影,像一座倾倒的玉山,蓦然令我想起心中的那个人,慕言。自我醒来之后,已很久没想起他,并不是心中情意已经泯灭,只是假使此时重见,也再不能如何了。

    从前我执着,因我活着,而此时此刻,我一个已死之人,没有呼吸没有味觉痛感,他不怕我已经难得,遑论其他。相见争如不见。

    君玮查看他的伤口,表示匕首刺入虽深,但未切中要害,幸亏我们抢救及时,还能捡回他一条命。我看到他的容貌,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而血色全失的嘴唇,是难得好看的一张脸。脚下的草地很快就被血色浸透,君玮帮他止好血,终于反应过来问我:“关键我们为什么要救他呢?”

    我说:“你看他长得这么好看,也许我们把他治好之后转手卖掉,可以卖到大价钱?”君玮没有理我,转手招呼小黄:“儿子,过来帮爹爹驮着他。”小黄将头扭向一边。君玮继续招呼,“到镇上爹爹给你买烧鸡吃。”小黄欢快地跑了过去。

    这好看的公子在镇上的医馆里躺了两天才缓缓醒来,除了迷蒙中叫过一声“紫烟”,再没别的言语。我揣摩紫烟是个女人的名字,说不定就是刺他一刀的女人,感叹良久,想古往今来都是这般,英雄难过美人关。

    君玮说:“这人怎么这样,好歹我们救了他,自醒来到现在,半句感谢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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